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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洋:国际传播的极限
李洋
2018年10月29日

上周,去布鲁塞尔参加了一个亚欧媒体圆桌论坛,来自二十多个国家的二十多个记者和编辑围绕“假新闻”这一话题讨论了两天。气氛友好,但话里话外分野明显,欧洲的新闻人普遍关心的是如何划定公权力查办“假新闻”的边界,免得伤了民主制的根基之一,言论自由。而亚洲媒体人更注重在欧洲同行面前为本国“非民主”的政治体制辩护,认为如果按照欧洲那样谨慎行事,很多原本能做成的事都无从谈起了。

唯独俄罗斯的记者跳出圈儿外,丝毫没有摆出为自己辩护的架势,从不扯民主和权利。虽然英语不流利,但几句话就进入了熟练的主题,批评西方对俄罗斯带有偏见的虚假报道。

不论对俄罗斯还是亚洲,欧洲人不自然地会表现出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尽管有种种社交礼节的打磨,字里行间还会流露出那种骨子里的骄傲和自豪。大多数亚洲人是买单的,尽管他们已经学会了从本国国情出发做一些“本土化”的辩解,但依然跳不出西方宗教、历史和文化划定的框框。辩解本身就源自对游戏规则天然的认可。亚洲人自我矮化的心理与近百年来西方对亚洲的宗教传播、殖民、文化渗透和政治影响之间存在显著的共生关系。

反观俄罗斯,从未被西方殖民,其主要宗教东正教与西方的基督教算是罗马帝国东西两翼对等的教派,此外俄罗斯文化自觉意识极强,尤其是无论拿破仑,还是希特勒都折戟于俄罗斯的前身。即便是俄罗斯战败的克里米亚战争也是在沙俄衰落的后期,由奥斯曼、英国、法国和萨丁王国联手把沙俄干趴下了。军事上俄罗斯对欧洲有着绝对的自信。和俄罗斯记者交谈,很容易感觉到近代战争史是俄罗斯史观的核心。谈到中国俄罗斯记者只说了一句话“我们曾并肩作战,这就够了。”

这里插一句,与俄罗斯相似,日本的历史观也基本是以战争成败论英雄的。它赢过的它是看不上的。自从蒙古的舰队被台风吹走后,日本就以神国自居了,看不起中原的,因为中原是蒙古的手下败将。

当然欧洲内部,东欧是一个另类。俄罗斯不接受它,西欧看不上它,亚洲人仰视它。自己则对夹缝中的生活感到无奈。

参加这个论坛的人都是搞国际传播的,在言谈之间表现出的站位高下和角度差异对于宏观层面的国际传播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今天基于新闻等信息符号进行的编码和解码式的微观传播都是建立在宗教、文化、军事和经济格局基础之上的。宗教革命、文艺复兴、工业革命、科技革命和世界大战这绵延三百多年的近代史是国际传播的黄金期,也是文化、思想和制度全球化的扩张期。殖民化和经济全球化都可以看作国际传播之上的顶层建筑。说到底是西方宗教及其派生出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对其他大多数的地区的宰治。

简言之,国际传播是有黄金期的,是有轴心国的,是有基于人性需求的原始动力的。过了这几个村儿,也就没几个店儿了。国际传播领域基于技术发展的所谓“后发优势”只是追赶者聊以自慰的说辞。历史格局一旦形成,装修可以,承重梁是动不了的。

发展与和平也是价值观,但都缺乏对个体的精神慰藉与人性关怀,(吃上肉的人也可能没有幸福感,衣衫褴褛的人并非不快乐),也缺乏对权利分配的现实制度安排;公平和正义也是价值观,但就像发展与和平一样是绝对的顶层建筑,是房檐上的雕梁画栋。但真正有效的国际传播需要的价值观是建房子时的四梁八柱,是可以衍生出革命的、或者能让人相安无事的极具煽动性的或教化,或愚化的信条和原则。没有棱角,就留不下划痕。

具体到中国,1840年到1949年间的中国在国际传播中承受了巨大的宗教、文化和制度交易逆差,在较短的时间内宗教、文化和制度伴随经济和军事等暴力手段动摇了几千年封建农耕社会的信仰根基。鲁迅说,国人就两个阶段,要么为奴,要么欲做奴隶而不能。一定程度上揭露了国民的劣根性,当这种国民性与居高临下的西方相遇必然决定了思想领域的去殖民化要比争取民族解放更难。真正的民族意识自觉必须以思想去殖民化为前提。在自大与自卑之间,才能真正鹏程万里。

作为文明古国,中国的国际传播黄金期持续了几千年,但因为没有赶上航海时代和工业革命,拳头产品儒教、汉字、筷子的传播范围也仅在东亚及东南亚一隅。形成所谓大中华圈,已实属不易。今天的大中华圈,是那段黄金时期的历史遗产。不论西方怎样浸染,这个范围内的底色依旧。

中国从天理世界观向公理世界观的转变是外力使然,而不是内部发酵。天理还残存,公理未建立。原发性的启蒙不断地为救亡和解放让位,只能在飞速发展中探索自身的启蒙路径,建立自信,才有了摸石头过河。世界史上有如此发展成就和体量的国家依然要建立自信的例子并不多见。所以,中国的国际传播永远都不无法忽视国内的存在。在美国,美国人是不听美国之音的。

在这个背景下再去讨论今天狭义和微观层面的国际传播,就不难得出这样的认识:意识形态驱动的符号生产和传播或许可以在资本和技术的推动下取得质的飞跃,但在消费端,其产生的影响是有极限的。鸡对鸭讲,谁也改变不了谁,谁也别想改变谁,能让鹅听到,听懂,或者说能鹅听下去,都算鸡或鸭讲得成功了。

21世纪的今天,传播归根结底就是表达。眼一睁,就是国际风景;嘴一张,就已触到了传播的极限。

(原文首发于微信公号“瓜农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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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日报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