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康熙年间,祭祀朱子在台湾已经是制度化的官方行为。我们读官修的台湾方志,康熙三十五年(1696)分巡台厦道高拱乾纂修的《台湾府志》卷之六《典秩》里已有记载:朱熹及其父亲朱松均作为“先儒”入祀台湾文庙。康熙四十九年(1710),曾任台湾知县的陈瑸再次到台,在分巡台厦道任上新建台湾朱子祠成,并撰《新建台湾朱子祠记》,其文略谓:“予建朱子祠既成,或问曰:海外祀朱子有说乎。曰:有。昔昌黎守潮,未期月而去,潮人立庙以祀。东坡先生为之记云: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若朱子之神,周游海外,何莫不然!按朱子宦辙,尝主泉之同安簿,亦尝为漳州守。台去漳、泉一水之隔耳,非游历之区,遂谓公神不至,何懵也?”及乾隆二十五年(1760),巡台御史兼提督学政范咸等人的《重修台湾府志》卷之七《典礼》有了明文规定:“文庙祭毕,乃祭朱文公祠”,“朱文公祠主祭官台湾知府或委员,其盥瘗奠献俱如仪,迎神送神俱一跪三叩”。台湾书院也各祀朱子。举例言之,清道光二年(1822)由福建大田知县调任台湾的邓传安,在台湾鹿港同知任上倡建文开书 院,“书院成,行释奠礼,则奉朱子为先师,而配以沈太仆文开及华亭徐都御史孚远、同安卢尚书若腾、惠安王侍郎忠孝、南安沈都御史佺期、揭阳辜都御史朝荐、同安郭都御史贞一,而国朝漳浦蓝知府鼎元配祀焉。既为之记,并作《从祀议》示之”;在台湾知府任上,“复即崇文书院五子祠(按,“五子”包括朱熹)增奉八贤栗主(按,八贤指沈文开、徐孚远、卢若腾、王忠孝、沈佺期、辜朝荐、郭贞一、蓝鼎元),率诸生入祀如仪”。邓传安谓:“书院必祀朱子,八闽之所同也”(《文开书院从祀议示鹿仔港绅士》);又谓:“闽中大儒,以朱子为最,故书院无不崇奉,海外亦然”(《新建鹿仔港文开书院记》);又谓:“紫阳儒宗,海隅仰止”(《台郡祭五子祠并增祀诸寓贤文》);又谓:“理学之盛,莫过于闽”(《重修海东书院碑记》),言及台湾书院,辄必称朱子也。
现在谈朱子在台湾民间的影响。上记陈瑸有言:“台去漳、泉仅一水之隔耳”,我们可以进一步而言之:台民多漳、泉之人。我们知道,旧时某种文化的传播,往往是由接受了该文化影响的人的移动实现的。朱子在漳、泉民间的影响,随漳、泉移民传播到了台湾。兹举台湾民俗事象“文公巾帽”为例而言之。清代咸丰年间,福州诗人刘家谋在台湾府学训导任上有诗并注曰:“张盖途行礼自持,文公巾帽意犹遗。一开一合寻常事,不觉民风已暗移(妇女出行,以伞自遮,曰‘含蕊伞’,即漳州‘文公兜’遗意也。今则合之如柱杖,然觚不觚,觚哉、觚哉)”。在刘家谋看来,台湾的“含蕊伞”与漳州的“文公兜”同出于朱文公(朱熹)遗意(近人连雅堂之《台湾漫录》亦记:“台南风俗纯古,多沿紫阳朱熹治漳之法。数十年前,妇女出门,必携纸盖障面,谓之‘含蕊伞’。”)将“含蕊伞”合之如柱杖,令人生“觚不觚”之叹。其实,刘家谋有所不知,妇女柱杖亦出于朱文公的“流风善政”也。徐宗干《斯未信斋杂录》之《垩庐杂记》(1845)记:“漳州女人以帛如风帽蔽其额,曰文公兜。以木削圆置两履底之中曰文公履。行路制杖以随,曰文公杖,以防强暴者。流风善政,至今存焉。”《中华全国风俗志》则记;“福建漳州,女子皆小足,必倚杖而行。凡遇庆典之事,女子偕往,每人皆持一杖,相聚成林。”在台湾,妇女出行也曾有随带“文公杖”和“文公兜”的风气。台湾凤山县诗人谢苹香有《凤山竹枝词》诗曰:“东家姐妹与西邻,如伴相邀去踏青。步杖公兜都不设,小姑原不怕行人。”刘家谋在台所见“含蕊伞”则兼“文公杖”与“文公兜”之用而有之,合之柱杖,张之障面也。
附带言之,宋代政和八年(1118),朱熹之父朱松在福建政和县县尉任上针对福建的溺杀女婴恶俗,撰写《戒杀子文》,其文有“自予来闽中,闻闽人不喜多子以杀为常,未尝不恻然也”之语。朱松字乔年,号韦斋,其《戒杀子文》在政和县、后来也在福建各地(包括台湾)发生了深远的影响。清道光《福建通志》引《政和县志》记:“昔多溺女,自韦斋先生重戒后,俗渐革。有贴钱帛与人抱养为媳者”。童养婚俗虽属陋俗,但它在历史上保全了众多女婴的生存权。先儒朱松与有功焉。
(作者系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讲座教授、全国台湾研究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