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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月
王童
2023年09月29日

当中秋的圆月从鸽子窝临海的鹰角岩升起时,这是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出的炤景。昨天因迷雾扑朔,这隐在其中的团扇偶一展开,就处在朦胧的状态。她似乎还在涂抹着晚妆,藏着羞涩的面容。天气预报称今天更有暮霭弥漫,晨起的天空确也是阴晦不明。心想,晚上去观“海上升明月”的况丽也只当是一种愿景,真应了中秋多无月的谶语了。唐人司空图叹曰过:“此夜若无月,一年虚过秋。”不知观月的心驰神往是不是真就被浓云遮蔽住了。

然午后时分,天空逐渐晴朗了起来,日落时刻,急忙收拾好行囊奔向了海潮轻抚的沙滩上。观月的人此时已麏集。虽青空泛出的星辰,已清晰可见,但唯鸽子窝观海亭上空仍阴霾不散,云呈灰布样,罩在上面持久难揭。心想,可能又要赶上月晕紧锁难窥全貌的窘境了。这样想着,便沿着这节令彩灯煜熠的栈道向前走去,彩灯迷离的交错点,也是个好去处。

走着走着,在彩灯的盘环处忽见一玉盘夹在其中,连上面的眉眼山色都可探见,开始以为是节令装饰的月灯,因她还没升到天中,而是垂挂在岩石边的海角旁,心生疑惑地定睛细一打量,才顿悟那是一轮真实的存在了。存在的月金黄金黄的悬浮着,照耀下的海水,抖动着一条仿佛醉了样的光波。南宋张孝祥言“观中秋之月,临水胜”。而在此临海观月似更胜一筹。曹操所咏《观沧海》,很有气魄,所写景致也是这片海域。远望海水,星汉圆月在浮光掠影中与星星点点的渔火在交相点缀,海水中月的层次漫溢开,呈显出流金的状态。这样几乎零距离的望月,确有难辨真假地认知了,恍若玉兔桂树真会呼之欲出了。

近来盘桓在临海的寄宿地,隔三岔五便举步到海边领略一下海风、海潮和盘旋的海鸥构织出的海景。海上观月也成了一个去处。去海边时,要穿过一片树木葳蕤葱郁的森林公园,过栈桥,钻出一地下通道就到了。夜幕降临,海岸矗立的观海亭恍若凌空的塔,又似空中阁楼。有次我摸黑爬了上去,四顾苍茫,明月垂视着你,顾影自怜,眼泪也被海风吹洒了下来。

中元节那天,也许是照拂鬼魅们的欢聚,森林公园和地下通道的灯皆已熄灭,一切掩在阴森肃杀的氤氲中,桥两侧喷吐出的蜘蛛网时而掠过发梢和手臂,更平添了那丝恐怖的气氛。地下通道如同让人进入了漫长的深渊。

从通道登上海浪拍击的海床,鬼魂喧嚣着爬上岸,海空中的月亮隐在云层的罅隙间,探头探脑地在观望,月幔也穿上了白衣在飘动。这刻海上的豆点亮光真如鬼火在闪烁。

观月的时光久了,月的形态一一收入眼帘。从上弦到下弦的月牙月弓,到满月前的椭圆形,鸡蛋状,盈盛圆缺。她挂在树梢和屋檐顶的素颜,有时是笑脸,有时苦丧着面孔。在不同的景致里摇落出了不同的解读。王国维“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的诗句是否预示他投湖的结局。他投湖的时辰是1927年6月2日的上午,湖水自然也未映着这弯残月。然水色天光,日月对应本也是融为一体的,他在端午节前殉国而去,空中恰是残缺不全的蛾眉月。屈原也是在这光阴中魂系汨罗江的,他疑问的月中黑点和腹中藏身的兔子,是否也成了心中难以解开的阴影呢?他投江的时辰不知有无残月映在水里。

抛开王国维和屈原悲伤的残月,古来咏月的诗大多也是寄托思乡思人之情的。嫦娥飘月的传说,本身就带了一种离情别恨的惆怅。除去那些忧郁感怀的诗句外,我非常佩服这些古来圣贤的眼力,在那个几近原生态的年代中,竟能把那憨态、媚态,秀姿英貌,潮起潮落,平湖秋水,风云激荡中的月亮观察得如此透彻,并赋予了那么多的人生哲思。

我算是拍过不少月亮照片,也写过诸多相关月亮诗句的人。观月成了我一种常态,经常会在银光倾泻在身的时刻,发呆地看着她沉默无言的容颜。说是浮想联翩,不如称是脑子一片空白,空白得如孤月那般在划行。我甚至借助望远镜头,亲近地遥望到了她腹中的环形山和极地的那颗永远垂滴的珍珠泪。这样零距离的观测,仿佛改变了你对事物的某种印象。今人虽已知月亮是太阳的光合作用产生的光芒,地球是太阳系的一环。但古来天圆地方的概念似根深蒂固,人们步行在庭院,穿梭在闹市中,也全是四平八稳的。观月逐日的一个直接感应,便是我已意识到脚是踩在了一个圆球上。我拍摄过星空银河的倾泻,也捕捉到了天狼星明亮的闪烁,月亮更是不知亲吻了多少遍。我不知航天员在太空上看地球望月亮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肯定是会有异样彼岸天外的疏离。据知,他们回到地球,从漂浮状坠入地心引力,最大的希望是好好洗个澡,可见那充沛的雨水,涮洗过嫦娥娇羞面容的清泉是多么的珍贵。张九龄“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时”的吟咏,王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境,都离不开水月交融的映衬。“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又让张若虚在唐诗中独领风骚,享誉千年。我见过一朗诵者竟用慷慨激昂的声调歌这首诗,实在是与诗的意境大相径庭。因“何处春江无月明”,怎么看,也应是寂寥的。

确实,在皓月当空,没有任何参照物在侧陪衬时,你会觉得很枯燥,很单调,也很寂寞。但中秋时节,当那轮硕大的桂魄,仿佛是颤抖着从海水里升起时,一种神圣的仪式感会在胸中滋生。特别是当有几条流云掠过她鲜红的脸颊,寄寓她身上各类的神话传说都会纷至沓来。

许多国家让月亮的形象飘扬在国旗上,也有宗教把月亮当作圣物来祭拜,可见这一女神亿万年来,是怎样被万物长天厚爱着。

在月色普照的海面,我常能见到脑袋顶着头灯,穿着专业下水裤的渔夫,在深海区捕鱼捉蟹的身姿,撒开的网透着粼粼的水色天光,动人心魄。他们运气好时会满载而归,差时则收获寥寥。但夜复一夜,他们的身影一直晃动在渔船的左右,有时明月会爬到桅杆的顶端,将渔船渔夫叠在剪影里,呼应着远海一眨一闪的灯眼。这些渔民因城市的兴起,早已从茅草搭顶的渔村搬进了可观海的公寓海景房,他们可称是名副其实的城市渔夫了。那些涂着东港一号或二号的船帆常年整齐排列,晃动摇曳在临岸的海水上,桅杆上猎猎飘动的五星旗日复一日,成年累月迎接着黎明中的朝日,朝日中成群的海鸥会送走这明媚的一天,等待明月升起。渔民们往往是夜航去捕魚,清晨将打捞上的鱼虾蟹贝送到早市上出售,由此,这临海城市的早市就构成喧嚣鼎沸的风景线,浸泡着各类海鲜、水产的水池、水溏鳞次栉比,形成海滨闹市: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展开双翼的平鱼,伸出触角的蛤蜊,吸附在一起的鲍鱼,还有皮皮虾与红虾等,想着它们入锅蒸烤烹炸后的鲜味、香气,会令人口舌生津的。据知,这些“城市渔民”由此收入不菲,加之渔业市场的供求兴旺,传统的渔民们已纷纷致富,捕捞上的海货借助快递投放到全国各地的供求者手上。渔民们借着夜色出海,披星戴月确也够辛苦的,但也乐在其中。

中秋月圆时分,在海滩上借着蟾宫的照耀,见到一户渔家团坐在一起,吃着刚捕捉上来的海鲜烧烤,真是惬意。赏月中品尝着五仁月饼,品味着瓜果梨桃,让人回味无穷。

彩灯织就的碧螺塔侧,有微缩景观的月球盏,细致地描摹出上面纵横交错的图貌,这与悬在空中真实的玉镜交相辉映,顿有时空交错的飘移。如影随形的木星也处在了她等距离的位置上,让云中的月也不那么孤独了。航天员传回出舱时拍到的月球照片,令人惊叹,这些照片有随手用手机一掠而过的,也有用专业天文镜头拍到的,远大近小的月貌衔着激荡旋转的地球风云实让人惊叹。他们可是最能得天独厚目睹到嫦娥翩跹起舞的地球人了。哥白尼在《天体运行论》一书中对月球另一种见解中所示,月亮的大本轮和小本轮交替出现,形成了上弦下弦的新月与横月。这一现象在月食的时候,会观测得更为清楚:她从盈满渐收缩成半圆的水镜,直至成为一弯偃刀。

月亮上斑驳旋转的环形山与湿海、静海等概貌,实际上并无那么浪漫,而是布满了伤痕累累的陨石坑,据知这是为阻挡四面八方陨石撞击地球,挺身而出的。她是地球的保卫者与守护神,她被妖魔肆虐的陨石坑脸缠上银装素裹的面纱,把美好的一面示人。影片《流浪地球2》中竟幻想出用核弹把她炸毁,令人难以接受。古人天人合一,日月引力相生相合的天道怎能肆意践踏呢?对天体日月的敬畏之心应长久铸在心田。

在国家博物馆观嫦娥五号带回的月球土壤,感慨良多。虽然那只是一掬看不甚分明的颗粒,但也足以让人想入非非了。人类的足印已踏在上面,中国的科学家已从月壤上分析出了玄武岩的成分,并测定这玄武岩在20亿年前还处在岩浆活动状态,那时的水分子还非常活跃,或许真有一片汪洋在奔涌。科学家称2030年可实现中国人的登月梦想,并要在上面建科研基地,为登月的巨型火箭已运往海南文昌发射场进行实验发射。如此,我常奢望着,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假如明天就有贲育之勇的航天员上去,该是件把千年梦境打开时间舱的梦想了。

在古人浩如烟海的咏月吟娥诗中,找出刘禹锡“尘中见月心亦闲,恰是清秋仙府间”的两句,或能把那种天上人间的情感勾勒出来。在那上面建起一座廊回曲合的观海楼,该是件无限浪漫的事。但愿那仙府指日会真凸现在广寒宫中。

记得有次在黄河岸边绕路而行,恰赶上明月出山时分,这刻天还未黑透,满月凸显在还泛青蓝的天上,难分昼夜,不知不觉看着流云夹送的月脸竟逡巡到了河边一山村,当时属麦收过的时节,在收割机旁的一村会议室里,村民们正在进行乡村选举,投完票,他们一起吃着村干部给压出的饸络面,香汽四溢。屋里人多,便一个个来到户外,蹲在月光下边吃边谈着一年的收成。见我这外来的不速之客,也邀请一同吃这喜面,吃的当中,方得知他们这村借着旅游开发,这个原本贫脊的小庄户,现已是远近闻名的香馍馍村了,媳妇娶得进来,车也开的出去,月照河畔,山水相依。想起,这应是几年前的事了。

月色里,思前想后,不知不觉已把自己融进了银色的世界中。

从海边揽月回来的路上,自然又要穿过森林公园,须臾间,月光从树影里倾泻下来,筛出了地面的皎洁,栈桥也铺满了银白,一直通向曲径。这刻,人的脚步也轻快了起来,月脸在烟树上穿行,伴随着你豁然开朗的心境,月宫撒在地面上的桂花似乎也念起了情诗,拨动出了天籁之音。这时,你向上的观月,便有了一种希望。

(王童)

原发《新华文学》秋季卷

【责任编辑:高琳琳】
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北京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北京摄影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理事、中国民主同盟新闻出版支部主委、洛阳师范学院客座教授。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及散文诗歌等百万多字。作品多次获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