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从友人处借得一套12册《中国教育年鉴》,心中很是欢喜。连续十余天,朝夕翻撷,收益良多。
我从1948年编纂的《中国教育年鉴》(第二次第三册),看到关于光复初期“台湾省推行国语教育”的精准记录。譬如,“过去五十年间,日人在台施行其日本‘国语’教育,可谓得到惊人之成功,也可谓完全失败。日文日语几乎完全代替中国之汉文汉语,此即日人之成功;但光复以后台湾同胞立刻对日文日语表示厌弃,而急切要学习祖国语文,此即日人之失败。日人之成功,由于其方法周审而毒辣;而其失败则因为无法攻破台湾同胞之‘心防’。日本人仅能同化台湾同胞之口,而不能同化台湾同胞之心。光复以后,台湾一般同胞在语言上所感受之痛苦,正像一个受骗之儿童,被治成哑吧,忽然返家,见亲人,喜之欲狂,而干哭,有言而不能语”;又如,“日人在台省推行其日本‘国语’教育,使台省原来通行之闽语,停止在半世纪前之阶段,未能继续吸收新成分;因而在学术文化方面,台省通行之方言已经感到不敷应用。又因日本在教育上强制使用日文日语,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上养成使用日语之习惯,说日语较说自己之母语更便。所以台省通行之方言即丧失其原有之方言地位,走上死亡之途。有人认为方言死亡,正是推行国语大好机会,惟经过观察验证,发现方言丧失效用,即予推行国语极大阻力。台省国语推行委员会副主任委员何容,曾撰文阐明此义,题为《恢复台湾话应有之方言地位》。经过一番争辩,社会人士始有觉悟”,“国语推行委员会主任委员魏建功,发表论文数节,题《台语音系还魂说》《从台湾话学习国语》《怎样从台湾话学习国语》,亦曾经过怀疑与争辩,而后取得社会之承认”。这是对于短时态的、光复初期台湾推行国语教育的、得其要义的历史记录。1949年以后,情况不再若此。台湾同胞的历史记忆不再是“从台语学习国语”,而是“讲国语而不准讲方言”。
我又从1948年编纂的《中国教育年鉴》(第二次第四册)读到对于光复初期台湾边地教育的精辟阐释。《边地青年教育及人事行政实施纲领》(1941年)规定:“蒙藏及其他各地语言文化具特殊性质者,一律施以边地教育”。由此出发,《中国教育年鉴》逐步解释阐述而及于台湾的边地教育:边地教育属于边疆教育,“边疆教育之范围,显然以文化边疆为准绳”,质言之,边地教育乃至边疆教育即少数民族教育也;“中国边疆民族,依其语言的系属,可分汉藏、阿尔泰、印欧、南亚及南岛五系”;“在台湾之太么、萨衣设特、蒲嫩、朱欧、派宛、阿眉、野眉等族均属南岛系民族之‘高山群’,人口约共十五万至二十万”。我注意到,这段精辟的阐释里有高学术含量的内核。譬如,“文化边疆”的学术概念后来传入台湾,台湾学者的名著《从周边看汉人的社会与文化》(王崧兴)、《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王明珂)应该是同“文化边疆”的学术概念有密切关联的。又如,台湾太么、萨衣设特、蒲嫩、朱欧、派宛、阿眉、野眉七族之名,悉出于林惠祥的学术论文《台湾番族之原始文化》(1930年,发表于《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辑刊》第3期)。又如,“南岛系民族之高山群”语近于“南岛语系群族”,可以是为台湾“边地”民族命名的备选族称。
附带言之,年鉴在各种刊物里有“刊中之王”的地位,年鉴的编纂宜有各专业领域的学术带头人参与。在《中国教育年鉴》(第二次)的编审委员名单里,萧家霖曾任台湾省国语推行委员会委员,是语言学家;凌纯声是林惠祥在中研院的同事,民族学家,曾任边疆教育馆长、边疆教育司司长。我想,《中国教育年鉴》关于光复初期“台湾推广国语教育”的精准记录、对于光复初期台湾边地教育的精辟阐释,当然分别同萧家霖、凌纯声有关。